太子赢焱离开后,天下马场的气氛变得很微妙。一方面,马场为多了个主顾而变得忙碌起来,有人到关外去采购马匹,有人则去秦国搜集那里的地理草场信息。马场的人顿时少了许多,而另一方面,冰钰则变得沉默起来,脸上曾经有过的淡淡红晕不见了,总是见她脸色苍白,看着东方发呆。
皋狼有时默默地陪在冰钰身边,虽然不忘记对着冰钰咧嘴一笑,可是眼里的嘲弄之色却带着一丝爱怜。
终于,有一天早上,天下马场里面那个高贵冷傲的身影不见了。冰钰离开了马场,带着她的那匹枣红马。有人说,夜里隐约听到枣红马和大黑马的悲嘶。这两匹马在这些日子来形影不离,那是互相道别的嘶鸣。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皋狼依然在马场里,只是在办完正事以后,他总是骑着大黑马,带着一皮囊的酒,走在河边,边喝酒边看着河水发呆。
就是在河边,那个紫色的身影是那样的孤傲,那样的纤秀。那落水时候的惊呼,那被湿衣裹着的身躯,那纤细的腰肢,湿漉漉的头发,还有那婴儿般的无助。那贴近他的胸膛时的依恋……
一幕一幕在皋狼的眼前闪现,皋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隐隐做痛。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他的世界,本来只有铁和血,怎能容忍的下那似水柔情?
冰钰此时正在狭窄的山路上放马狂奔,刚才在城镇里已经见到了赵国的征兵告示。而沿途的农户家里,父母看着被强行征召入伍的儿子抱头痛哭;妻子拉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跟着丈夫走了好远好远,也不愿意分别。
大国间的战争,可以有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所有的苦难,都是由百姓们来承担的。埋骨沙场的兵卒,却依然还是春闺里少女的梦中人。
师父的话语又在冰钰的脑海里回响:“身为上位者,本应承担更多的责任,让生活在自己管理下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如果为了一已之私,让百姓生活苦不堪言,颠沛流离,就是上位者最大的失败。”
风中,两滴冰凉的泪珠落在枣红马的背上,枣红马长长的鸣叫了一声,彷佛在安慰着自己的主人。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生在王家,皋狼,既然今生无缘,来世再聚吧。我,不能看着齐国的百姓因为我,就要被卷入一场战争。”冰钰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虽然冰钰一路快马加鞭,奈何她路途不熟,绕了很多弯路,冰钰总算到了平邑。平邑是赵国和齐国边境上的一个重地。平邑向北面三百里是慎城,向南三百多里是马陵,三座要塞城市成犄角状,互相呼应。齐国兵马要想进入赵国国境,必须要通过这三个城市。
马陵城的位置更是重要,因为它位于赵国、魏国和齐国三国交界处。此时距离韩赵魏三国分晋时候不久,为了抵抗其他大国的图谋,三国联系紧密,互相支援,俨然是中原地区的三大盟友。
此时平邑城已经是重兵把守,数个百人卫队在城边来回巡逻,四个城门,只有东门还开着,只是城门上面的卫兵个个都是弓上弦,剑出鞘,如临大敌。
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严密的搜查,不过此时已经很少人进出了。生活在军事重镇里的百姓,已经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待在家里,才是最安全的。当然,不管怎样,总会有为生存所迫的人们明知道有危险还不得不在这样的日子里奔波。
冰钰没有进城,她在城外转了一圈以后,就在附近的一个破败了的农庄里住了下来。农庄已经没有人了,土地一片荒芜,长满了蒿草。偶然有野兔从草里窜出来。农庄的房子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冰钰找了一间勉强算是完整的房子,至少这间房子还能看出门和窗的存在。她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好牛皮毡子。
抱膝坐在牛皮毡子上,冰钰隐约闻到了毡子上的酒味和淡淡的汗味。这熟悉的味道让她又是欢喜又是心酸。自己悄悄地走了,皋狼一定很伤心。皋狼会不会恨自己?冰钰一阵迷茫。她不知道皋狼是否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她总觉得,皋狼身上有很多谜,绝对不象是一个单纯的马场主人。
但是冰钰绝对不会去问皋狼的,他如果要告诉她,她不用去问也可以;他如果不愿意告诉她,她就算问了又能怎样?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可以抛开一切,遨游天下的冰钰了,她将是齐国的蕴冰公主,那个以贤良闻名天下的公主。她将是未来的秦国太子的夫人,她身上担负着齐国和好秦国的重任。
冰钰又想起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庞,赢焱的眼神淳朴而天真,就象孩子的眼睛。他还是那么的年轻,他是个好人,却不是她爱的人。
忽然,冰钰又想到了师父,那个游遍天下任我行的奇女子,如今身在何处?如果师父知道了自己的选择,师父会怎么说?
如果师父遇到自己的这种情况,师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冰钰内心里隐隐觉得,师父的选择绝对不会这样狭窄,她一定能够做个两全其美的选择。可惜自己没有师父那样的眼光和智慧,还有,洒脱。
师父妩媚的笑容,闪现在冰钰的脑海里。她一直很奇怪,师父的身上,妩媚和帅气为何能统一的如此和谐?她的一颦一笑,能让男人倾慕,却也会让女人安定。冰钰一直猜不出来师父的年龄,而师父也从来不肯告诉她,年龄,大概是师父最大的秘密了。
因为没有人能看出来师父的年龄。有时,当师父俏皮起来,冰钰甚至觉得师父就象自己的妹妹,可是有时,师父评论天下的时候,又象一个活了千年的老狐狸。
这样的女子,可曾有过爱情?
迷迷糊糊中,冰钰慢慢地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累了。
清早,被外面的鸟叫声吵醒,冰钰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件东西。她猛的清醒过来,手先按到腰间的剑柄上,心里稍微安心了一下,方才看清楚,自己身上搭了一条羊皮。
冰钰的心扑腾扑腾地大跳起来。羊皮上有一股熟悉的酒味,还有,淡淡的汗味。是他吗?是他吗?难道他一直不曾离开自己?
抚摸着羊皮,冰钰又是欢喜又是忧伤。她怔怔地看了一会羊皮,忽然大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你我今生无缘,来生、来生再续吧……”哽咽声中,冰钰一剑挥去,将那羊皮割成两截,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脚边的尘土中,转眼就没了痕迹。
齐国的大军终于来了,而且,还是齐王亲自带兵。
齐王大军驻扎在齐国的边境线上,距离平邑城不过五十多里路。绵延起伏的丘陵上此时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营帐,还有将士们埋锅造饭升起的炊烟。
中军大帐里面,齐王正坐在正中的案几后,专心看着案几上放着的几份邸报。他身材修长,面色微黄,上唇的小胡子修剪的整整齐齐,自命不凡的笑容中却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齐王的心情很不好。当年齐桓公励精图治,使得齐国成为当时天下的霸主,各国纷纷朝贡,连周天子也要看齐国的脸色行事。这一百年来,齐国一直是稳立东方的大国,可是,竟然还有劫匪敢打齐国公主的主意!
这明显是把他齐国,把他齐王不放在眼里!
失去了最心爱的蕴冰公主,齐王自然难受。可是齐王这次大举兴兵,却也是为了让天下人看到,他齐王不是好欺负的,虽然齐国没了齐桓公,但是齐国还是天下的霸主!
齐王的十万大军,如今就在赵国的边境线上,他已经下了最后通牒给赵国,五日之内,必须把劫匪交出来。另外,秦国的密使已经到了齐王这里,秦国太子亲自率领的五万大军也已经出函谷关,驻扎在秦和赵的边境城市樛阳。
一旦战争开始,赵国必须分兵东西两线作战,这样的形势对赵国很不利。
而且,齐王已经得知,秦国有一支万人骑兵,已经沿赵国边境,昼伏夜出,秘密赶往中牟。这支骑兵一方面可以暗中搜寻匪徒,昔日公主就是在中牟附近遇到歹徒的。而另一方面,其强大的机动性,也可以随时骚扰韩国和魏国对赵国的粮草补给线路。
齐王的探子已经探听出,赵国派遣的使者,正在魏国和韩国求援。齐王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齐国的使者也应该已经在韩魏两国的国都了吧。齐王给了韩魏两国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这建议很简单,一同灭了赵国,赵国的土地由齐、秦、韩、魏四国瓜分掉。
齐王对这个建议很有信心。因为他熟知韩赵魏三国的历史。
当年晋国国政由六大家族把持,这六家分别是: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不久,智氏联合韩赵魏三家将范氏和中行氏逐出了晋国,四家瓜分了他们的土地。再后来,智氏又联合韩魏两家,要灭掉赵氏,最后赵氏在存亡关头,说服韩魏两家不去帮助势力强盛,为人贪婪的智氏,韩魏两国战场上忽然同时向智氏发难。赵氏借机反攻,智氏一败涂地。
智氏家族被韩赵魏三家诛杀殆尽。却也成全了一个刺客的千古之名,那就是智伯的门客豫让。豫让为了报智伯的知遇之情,想尽办法刺杀赵襄子,以至漆身吞炭,容貌尽毁,声音全变,连他的妻子都认不出他了。
虽然豫让的三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豫让也自杀身亡。但是从那以后,豫让的高义,传遍了天下。
韩赵魏三家灭掉智伯以后,三家各自专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最后把晋国国君迁到了曲沃一带,只给了晋国国君一块小小的封地,晋国国君最后反过来要朝拜韩赵魏三家。
直到周天子正式册封韩赵魏三家同时列为诸侯,天下大国,由以前的齐、秦、楚、燕、晋五国,变为齐、秦、楚、燕、韩、赵、魏七国。至于鲁、宋等小国,大多各自依附周边的强国生存,统共十二个小国,被称为“泗上十二诸侯”。
齐王相信,有着瓜分别人土地习惯的魏国和韩国,自然会抓住这次机会,将赵国从地图上抹去。虽然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可是如果能借此机会,将齐国的疆域再向西面扩大一块。这个代价,还是值得的。
闪过这个念头后,齐王心里忽然有些愧疚,难道,这些个疆域竟然真的比自己女儿重要吗?按奈下心神,齐王默默地在心里说,蕴冰,要怪就怪你生在王室家吧。
平邑城现在已经做好了坚守的准备,但是另一方面,平邑城派人给赵王传来信息,赵王派来面见齐王的使者已经星夜兼程,两日后可到平邑,前来同齐王协商此次公主遇匪的事件。
齐王不在乎时间拖久一点,他也要等待自己的使者从韩国和魏国返回……
在距离军营几里地外,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徘徊在一个小丘陵的背面。偶然有小队的骑兵谍探经过,都被她避了开来。她就是冰钰,此时正在思量,该如何去见父王,面对父王的盘问,自己该怎么回答。父王是不知道自己会武艺的事情,父王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那样特立独行的师父。
如何给父王一个圆满的答复,而且还能保全王室的颜面,自己的名节呢?冰钰苦苦思索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好的法子。
还好,这段时间齐军和赵军之间都是一片平静,战火还没有燃起。不过双方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极沉重的压抑。双方军队中间的方圆数十里,连飞鸟和走兽都少了起来,俨然成了一片死地。
冰钰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军营,想起了父王,眼睛一热,她再也按奈不住思父之情,悄悄地向那兵营潜去。
借着夜色的掩护,冰钰慢慢接近了中军的大帐。大帐里还有烛光透出,里面隐约有人声传来。数十个卫兵站在大帐门口,举着长戟,全神戒备。
冰钰悄无声息地绕到帐后,身子紧贴帐篷,她一身黑衣,同夜色融为一体。她附耳在帐篷上,里面的说话声音听得非常清楚。
“你派出去的人在中牟地方打探的如何?”是齐王的声音,冰钰听到这声音,泪水夺眶而出。她无声地呜咽着,任凭泪水把那帐篷浸湿。
“他们派了一个谍探先行回来禀报,那日公主遇到劫匪的地方,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中牟城守将尸体都运回中牟城。我们找到尸体存放的地方,发现那些匪徒并非一般的匪徒。因为侍卫所中的弩箭,极为精良,我已经取得弩箭,送往兵器坊,让他们看看是哪里出的兵器。”
“哦?那弩箭比起我国造的‘大力弩’怎样?”齐王急忙追问,赵国铁器精良,天下闻名,齐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这个,同我国的‘大力弩’不同,还需要兵器坊那里的人有确切消息过来才能知道究竟如何。”回话的人犹豫了一下。
齐王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下去。大帐里一片静寂。
过了一会,齐王又问道:“可有公主的消息?”
“歹徒手脚很干净,他们自己人应该也有伤亡,可以他们把自己人的尸体全部带走了。我们的人在出事地点方圆五十里内展开搜索,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如今他们已经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一百里处。因为只能暗中搜索,所以进度稍慢。”
“没有尸体,那么冰儿可能还活着。苍天保佑。”齐王喃喃地说了一句,其实他的心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相信,就算匪徒不杀蕴冰公主,但是依照王室从小的教育,蕴冰公主也应当自杀以保贞洁。
“从现场看,那天所有的侍卫都被害,而所有的陪嫁侍女却没见到尸体。就是说,匪徒将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只留下女子。可是只有一个男人,也没见到尸体。那就是这次的统领卿大夫栾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啪!”齐王用来拍打了一下案几,“难道栾乐竟敢和匪徒勾结?我要诛他满门,让他家族为公主陪葬!”齐王怒气冲冲地说。
“王上息怒,想那栾乐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出卖公主,他世代在齐国为官,这样做,对他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一个声音劝慰道。
“不管怎样,既然没有见到尸体,那就让他们加紧寻找栾乐,看看到底是谁敢那么大胆子,竟敢动我齐国的公主!”
“是,王上。秦国的太子率的一万铁骑也已经到了中牟,太子对公主还是情深意重。势必是不找到匪徒不罢休。”
“嗯,秦国这几年灭了不少西面的蛮夷国家,他们的骑兵不可小看。你们要多加搜集一些他们骑兵的情况。顺便想办法,让他们给赵国再施加一些压力。”齐王沉吟了一下,吩咐了几句。
赢焱也到了中牟?冰钰又想起了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冰钰心里隐约有了主意,也许,他能熄灭掉这场战火……